纳吉亚的村子位于岛屿中心,也是这里传统保留得最好的村落之一,所有村民都是农人。吃饭时,他们在村子中心铺上草席,亲戚们围坐在一起。薯蓣是岛上主食,播种日对他们来说也就格外重要。不仅如此,它在库拉圈中的地位也很重要。纳吉亚在吃饭时对我说:“得多吃点啊,播种会很辛苦。”库拉远征是单纯的海上活动这种说法或许并不准确,在我看来,库拉首先是从陆地开始的。群岛被大海环绕,岛民也和汪洋相处甚好,大海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但深入其中却会发现,在这里,一切的重心仍是陆地。当然这并不是说海洋不重要,而是这里的一切都得始于薯蓣的缘故。你必须把自己扎于泥土之中,才有可能出海
村落的后花园里满是作物,番薯、香蕉、芋头等应有尽有,薯蓣田在花园尽头。“我们有句俗话说,如果你是男人,就得有薯蓣田。”艾德里克向我解释,“如果没有薯蓣田,就不是男人。薯蓣是男人财富的象征,所有的节庆、大型仪式上也都会用到薯蓣。”薯蓣在这里就像金钱一样,纳吉亚就精心搭建、装饰了自己的薯蓣房,薯蓣存放于此,就像把钱存进银行,薯蓣房能展现主人的财富。“有薯蓣,就能开展库拉远征,”纳吉亚说,“参加这些传统活动能让我们的地位提升,家族的名望会更高,所处的村庄也是。库拉圈的重点之一就是名声和关系。”
尽管纳吉亚身穿T恤,但不能说他的生活被改变了,他依旧非常传统。他的村落里有许多半途而废或是空着的薯蓣房,原因无非是“年轻人改变了许多,他们离开传统的生活方式,只在意赚钱”;“孩子们出去上学,不愿意呆在岛上。”这让纳吉亚很伤心。
他说,“钱对库拉的影响很大,年轻人只在乎钱,他们田里的作物越来越少。食物不足以举办库拉盛宴、完成库拉远征。”纳吉亚是最后一代依然仰赖薯蓣的人,尽管他对库拉传统的热情未减,却已经有近25年没参与库拉远征了,说到这里他不免落寞。离纳吉亚的村落不远的另一个村子,完全是另一幅图景,他们已经完全拥抱了全新的经济模式。有天清晨不到六点,大家就成群结队搭着卡车前往海边,穿上传统服饰,画上妆容,在专人指导下为表演传统舞蹈做着准备。许多岛屿腹地的居民也带着雕刻、手工艺品来到海边。——这是邮轮到来的日子。
我看着邮轮驶来,这种感觉真是奇异,巨轮仿佛会径直开进岛上、吞噬一切。特罗布里安群岛如今是一些邮轮航线中的一站,每当它们抵达,两千余岛民就会聚到一起,站在船边跳舞,或摆出手工艺品摊,等游客付钱。
特罗布里安群岛现在是一些邮轮的停靠点,巨轮和小岛形成的对比非常超现实。作者(右)和参加表演的岛上男孩在邮轮前合影
我实在是不想批判自己人,因为本质上我也是某种游客而已。但场景实在非常古怪,很难说清究竟是谁在剥削谁。邮轮在港口停靠8小时,游客们就在这段时间内“探索”当地文化,购买价格高得离谱的纪念品。特罗布里安群岛上的手工艺文化因着大量游客的到来发展出新的样子,岛民们雕刻的东西可能是他们一生从未见过的,在游客集市上甚至能找到泰国大象样子的木质摆设。“可是这里的文化重点并不是雕刻,而是耕种、出海、库拉远征。”艾德里克对我说。
二十年前,是库拉独木舟而非邮轮,在这片海岸出发、抵达,人们用的也不是现金,而是自己所拥有的珍贵物件:贝壳制的臂环Mwali和项链Soulava。Mwali是送给库拉圈上其他岛屿的礼物,也以此创造出有借有还的义务,这份礼,日后一定得以Soulava偿还。岛屿和岛屿由此建立起了库拉伙伴的关系,其他商贸活动因此成为可能。不过,库拉的重中之重是权力,大约一代人前,有位名叫Nalabatao的族长称霸库拉圈,他掌控着这里最珍贵的臂环,还主导了多次库拉远征,他就是艾德里克的姑老爷。
邮轮公司会支付村庄两千磅举行传统仪式,并从临近岛屿调来原本用于库拉远征的独木舟,好让游客坐船围绕海湾体验一番。迷你的库拉船和巨型邮轮形成鲜明对比,这场景也仿佛是对当今世界最恰当的比喻。当天海上大约有六艘独木舟,我也是借着这个契机,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库拉独木舟。这些驾船而来的岛民还带来了令人兴奋的消息,纳吉亚和艾德里克在船夫中遇见了从itawa岛来的远亲,从他们那儿得知,“有臂环刚刚抵达Iwa岛!”纳吉亚为此非常兴奋,因为这些臂环很可能成为纳吉亚和艾德里克重新回到库拉系统中的开始。当然,前提是他们得说服Iwa岛民把臂环给他们。
我们当即决定启程一探究竟,纳吉亚和艾德里克没有库拉船,但我们可以搭乘从Iwa岛赶来迎接邮轮的库拉独木舟,与他们一同回家,试图重新建立关系。尽管这不是传统库拉远征的做法,但纳吉亚还是为此非常激动,要知道他已经等了25年了。说真的,能成这事还真得感谢游客们呢!我们首先向东航行12英里抵达Kitava岛,它是基里威纳岛的邻岛,艾德里克和纳吉亚在这里有氏族亲戚关系。我们在那里准备些补给品后再前往目的地Iwa岛。
库拉船帆和船体比起来非常巨大,我们搭乘的这艘船的船帆由几块布拼接而成,并非真正传统的船帆,不过也不能介意那么多了。数世纪以来,这些了不起的独木舟成就了许多伟大航行,(当然当时的船帆不是布的)每艘都有自己的名字和不同的装饰。在我们这艘船上,有三位船员坐在船中央,把水舀出去,一位负责索具,还有一位呆在船尾负责风帆。我和艾德里克的主要任务是把身边的进水舀出去。
这一路不算太顺利,出海不久就碰上了雨水,“我喜欢在风雨中感受它把我抛上抛下的感觉。”纳吉亚说,“水溅到身上,我真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我逐渐意识到,库拉真正的意义并不只是交易贝壳,而是通过艰难的航程告诉对方:“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值得这穿过汪洋的旅程;你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家族彼此相连。”我们听说在Iwa岛上有一百多个瓦力臂环。在Kitawa岛修整一夜后,第二天清早我们早早起床,准备出发。风向不尽人意,我们又得尽快赶赴目的地,因此只得乘坐快艇,尽管不传统,却不得不妥协。
整趟航程需要4小时,艾德里克显得非常沉默,他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位库拉伙伴,第一次建立这样的关系。“我们越靠近目的地,我就越焦虑,”他坦言,“想象着会发生什么,到那里会遇到怎样的事,要和库拉伙伴怎么说,他们对我会有怎样的期许,我自己又怀揣着怎样的期许,我会收到怎样的接待,我的计划应该是怎样的,他们的计划又会是怎样的?”Iwa岛的形状非常特别,如同大海中升起的一块绿色桌面。这里也是最为偏远的岛屿之一,两边是40米高的悬崖,两个村落就位于山顶。艾德里克和纳吉亚方一抵达就换上了库拉特有衣着饰品,画上妆面,他们会在岛上分头行事,看看是否有人愿意接纳他们重回库拉圈,给他们臂环,成为库拉伙伴。“我的姑老爷来过这里许多次了,老一辈的Iwa岛人都认得他,”艾德里克对我说,“我是第一个回到此地的人,所以他们对我的期望应该会很大。”我看到艾德里克和纳吉亚完全不同的一面,前者倍感压力,后者则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