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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烂诗多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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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红楼梦》中的诗文,从质量上来说,在四大名著里算是最优秀的。然而,现在的好多文章都把《红楼梦》中的诗文抬得过高,有人甚至觉得还在唐诗宋词之上,这也是相当不客观的。
  据我看,就诗论诗,《红楼梦》中的诗文除极个别的诗篇尚佳外,多数诗作都是中等水平的作品,有的甚至连中等水平也算不上。综合说来,大致有以下的一些缺憾:
  一、浅近直白,一览无余:
  《红楼梦》中曾有一段著名的诗论,也就是香菱向林黛玉学诗时,林妹妹所讲的:
  黛玉道:“……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正如俗话说:“八丈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其实《红楼梦》中的大多数诗文却正犯了这“浅近”的毛病,无数读者也是见了“浅近的就爱”,再加上书中红楼女儿们的形象效应也是不能忽视的,同样一首诗,林妹妹写的和*头蛤蟆眼的丑男人写的,受欢迎程度能一样吗?所以,凭借《红楼梦》小说的魅力,书中某些浅近的诗句得以过份追捧,甚至抬高到和唐人最优秀的诗句相比肩的高度,这未免失于偏颇。
  我们细看《红楼梦》中的有些诗,不少“浅近”得有点太过俚俗,比如第二十六回中的这首《哭花阴诗》:
  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闱。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这首诗就完全如同大白话一般,了无诗意。上来就直截了当地说:“颦儿才貌世应稀”――林姑娘的才貌可是世间少有啊。这句虽是夸林妹妹,但怎么好似不大识字的老妈子们的口吻?“独抱幽芳出绣闺”,这句也不好,似乎不大成句,什么叫“独抱幽芳”?有人解释说指“幽怨感伤的情怀和孤芳自傲的操守”,这似乎也比较勉强,如此写法,给人以生拉硬扯之感,很是别扭,作为字字千金的绝句是相当糟糕的。“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林妹妹还没有哭完一声,花就落了一地,鸟也惊飞起来。这两句似乎想以景衬情,但是意境却不怎么好,虽然有“鱼入鸟飞”这样的典故(《庄子》中:“毛嫱、丽姬,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但是写在这里,怎么联想都像是林妹妹一哭把鸟吓飞的。所以说这首诗,无论是意境也好,炼字造句上也好,都不像是诗家高手写的,就连初学诗的香菱也不会写成这样。此诗安排在重头戏《葬花吟》前面,似乎多了个效颦的东施,我觉得很煞风景,有不如无。
  有人可能说,此诗是一般章回小说中惯有的回末诗体例,并非重要作品,也极有可能是批书人所作,不足为凭。那我们再来看这样一首: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惠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这首诗可不是“赞赋闲文”之类的作品了,这是香菱姐姐所拜的“林教头”所写。此诗写于这样的情境:宝玉挨打后,惦念着林黛玉,遂命晴雯送去两条旧手帕,林妹妹领会其意,心中百感交集,于是写了《题帕三绝句》,这是其一,另外两首也大同小异,不全录出了。这一组诗,既非应酬之作,又非限韵限题之诗,纯粹是为抒胸臆而写。按理说,应该是林妹妹真情流露的表现,也是她诗才方面真实功力的体现,
  然而,这首诗虽然比我们刚说过的那首诗略为雅俪了些,但依旧脱不了“浅近直白”的毛病。全诗的意思,前两句无非是说“我为你(宝玉)哭了”,后两句是说“你送给我手帕,让我更加伤心悲泣”。并没有多少味外之味,意外之意。作为绝句这种体裁,是忌讳像叙事诗一般平铺直叙的。大抵七言绝句,章法是一、二句正说,三、四句转折,短短四句中,要做到婉曲回环,诗绝意不绝。
  另外,诗贵含蓄,《沧浪诗话》中说写诗“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这是做诗的大忌。比如说,我们想写愁闷伤悲,最好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说什么“叫人焉得不伤悲”,这样反而无味。写诗不是印说明书,讲得越明白越透彻越好。我们试举一例,唐代李益有首诗是这样的:
  早雁忽为双,惊秋风水凉。夜长人自起,星月满空江。
  看这首诗,就通篇没有半个愁字。然而我们读来,仿佛眼前就是那萧瑟的秋风,满江的星月。那不能眠的思妇,于辗转不寐间却偏偏看见成双的早雁,她又是何心情?诗中虽无一语道出,但又何必直言说出?又何用说出?如果我们改成“孤影愁看雁成双,秋风秋水吹心凉。夜长愁多人自起,星月满天泪洒江”,那就等于一杯茅台酒中兑上了矿泉水,这味可就全淡了。晚唐诗评家司空图在《诗品·含蓄》中说过一种境界,叫:“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能做到这等境界,方算得上是上上之作。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红楼梦》中林妹妹这首诗是不是还是太失于浅白了?这首诗如果是戏剧中的念白,倒还是相当不错的。但作为诗来说,却意味远远不够。当然诗有百格,是否含蓄并不是评价一首诗好坏的唯一标准。有的诗全用俗语,也是好诗。但考虑到林妹妹的身份和心性,她写的诗应该是含蓄婉转的,那才像一个珍重芳姿的名门闺秀,也符合青春少女那种欲说还休,意在言外的幽梦情怀。
  说到遣词用字,此诗也不算多成功。《沧浪诗话》说:“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此诗中却有很多字句不但全无神采,反而很有些生硬拗口,像“暗洒闲抛却为谁”一句,“暗洒”和“闲抛”连用,显得极为重复;后面“尺幅鲛绡劳惠赠”(有的本子作“解赠”,手帕似乎不会系在身上,又不是贾琏的九龙珮),“劳惠赠”这三字也太过啰嗦。不免有“拖泥带水”的毛病,就全诗通篇来看,也没有做到“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语贵脱洒”的标准。
  我们来看一首诗,这是一位历史上真正有过的才女――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所写:
  小庭如水月明秋,天远窗虚人自愁。多少深思书不尽,要知都在我心头。
  (秋闺诗第八首)
  这首诗中,“愁”、“思”等字样都点了出来,也算比较直白。不过该诗在用字造语上的功力却比“林妹妹”要深厚得多。虽是口语入诗,却透彻脱洒,读来饶有风味。“林妹妹”在《红楼梦》书中所写的绝句,似乎还没有高于这首诗的。
  总体说来,我觉得书中《题帕三绝》这组诗,和书中才高绝世的林妹妹形象不甚相符,按说林妹妹写的诗,应该更加情多味醇,形去神留,情思萦绕,心绪幽远。但《题帕三绝》似远未达到这个境界。这应该视做是《红楼梦》一书艺术上的一个败笔。另外,第六十四回中林黛玉所写的《五美吟》一组诗,也是浅俗得很,有损林黛玉的形象: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平心而论,这五首诗都写得不咋样,《红拂》这首略好些,但也像是评话小说中“后人有诗赞道”的那种口气。这些诗用词很是浅俗空洞,比如“吴宫空自忆儿家”,用“儿家”代称西施,既拗口又乏味,“黥彭甘受他年醢”这句根本不通,黥布彭越投降刘邦,并非甘心愿意被剁成肉馅儿,他们虽然也没有好的下场,但并非其降刘邦的初衷。我觉得此处应该将“甘”字换成“终”字:“黥彭终受他年醢”,是说像黥布彭越那样没有气节的小人,终于还是被剁成了肉馅儿,早知如此还不如像虞姬这样可歌可泣的一死,这样才意思通顺。明妃、绿珠两篇也写的很差,绿珠篇中倒有三句半不是写绿珠,而是写石崇了。而且无论从立意还是文采上面,都远逊于古人的诗作,我们找出几篇对比一下:
  写昭君的:
  皎然
  自倚婵娟望主恩,谁知美恶忽相翻。*金不买汉宫貌,青冢空埋胡地*。
  王偃
  北望单于日半斜,明君马上泣胡沙。一双泪滴*河水,应得东流入汉家。
  写绿珠的:
  杜牧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
  有道是有比较方有鉴别,这样一比,明显可以看到,“林妹妹”这些诗,实在写得太糟了,蔡义江先生曾将续书第九十四回中的宝玉“赞海棠花妖诗”斥为“在村里混饭吃,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写的,我觉得这《五美吟》也是村学究味极浓,俗陋之极,和“口角噙香临霜写”的林黛玉形象相去甚远。
  书中拟林黛玉的诗尚且如此,其他比较俚俗浅白的就更多了,像金陵十二钗图册中的判词,就是个俗语大本营。像什么“堪羡优伶有福”,直露得也太厉害了吧,远不如后来抽花签时什么“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之类的风雅含蓄;“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标准的大白话;“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想模仿汉代民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那句,但人家将“董卓”二字拆开,每字自有意义,而“三人木”一句,将休字拆开,全不成语。
  其实,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我觉得还是和作者的个人水平有关。曹雪芹本人的诗才可能并不是太高,但是他曾“身杂优伶”,经常和唱戏的在一块混,对于曲文这方面要熟悉的多。我们看,如果将金陵十二钗图册中的判词和前面说过的一些诗句当作戏剧中的曲文来看的话,那是完全合格的。比如写晴雯的判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如果当作诗和词来品,就未免太浅近直白了,然而当做戏曲中的唱词或念白,还是可以说得过去的。所以,我们看,《红楼梦曲》十二只,比判词要显得好得多,因为曲子的形式,曹雪芹是最擅长的。 然而,正如周杰伦的歌比巴赫的钢琴曲更容易被一般爱好者所接受一样,《红楼梦》中的“眼空蓄泪泪空垂”之类的诗句借助于小说的魅力,也被很多文学爱好者们传诵推崇。电视剧中的《题帕三绝》被谱曲后,唱起来也是相当的婉转动听,大有余音绕梁之感,江湖夜雨也非常喜欢。但是我们就诗论诗,也应该知道此诗仅是一般水平而已,正所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四十八回宝钗语),不能只见了“浅近的就爱”。
  二、雕琢纤巧,琐碎拘谨:
  其实仔细想想香菱所爱的那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倒也不是只失于“浅近”,我们看陆游这首全诗如下:
  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
  (其二)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其实,我觉得林黛玉不让香菱学这样的诗,并非只因诗句浅俗,而是嫌这类诗过于雕琢纤巧。这也是南宋严羽《沧浪诗话》中早已说过的见解: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
  前人有“诗必盛唐”之称,正所谓“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而到了后世,却只在形式上做文章,为做诗而做诗,专门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工夫,刻意求工求奇,反失去了真性情。正所谓“古人作诗,今人描诗”,书法中有“写字怕描”一说,盖写字也讲究个气韵贯通,挥洒自在,一描就丑,再无神采,写诗也是如此。
  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曾讥笑过这种习气:“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矣,但进谏必以章疏,无直用稿草之理。”意思说,“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这一句诗对得也算精致有趣,就对仗工夫看,可以打十分。然而,诗中为了对“宫花”,上联中不得不用了“谏草”二字,也就是谏章的草稿了,我们知道,古代臣子给皇帝上奏章,都要恭恭敬敬地用正楷写就,连行书都不可以用,焉有把草稿呈给皇帝之理?这就是过份雕琢,以致于不顾文理的笑话。 《红楼梦》中的诗作虽尚不至于如此可笑,但也是小家子气十足,像作诗限韵之类的做法,书中虽曾借宝钗之口予以否定,但是《红楼梦》中的多数诗,还是像裹了小脚一般太拘谨了,远不像唐人那样能放得开。比如宝钗这首《螃蟹咏》,倒也不失为一首好诗:
  桂靄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我们看,“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这一联说得狠,骂得*,着实不错。书中借众人的口吻说“这方是食蟹的绝唱”,应该是作者极得意的诗作。但是,江湖夜雨觉得这首诗完全可以裁成下面这样一首绝句: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样岂不显得更加紧凑有力,更有痛快淋漓的感觉,当可于唐代罗隐的著名讽刺诗比肩了。而书中为了也凑成一首七律,添加了很多不疼不痒的话,像什么“桂靄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这两联,绝对是画蛇添足。唐代祖咏应试时,按考试规定,让写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而祖咏只写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这四句,就交卷了。考官为之可惜,劝他续完,然而祖咏先生白眼一翻:“意思写尽了,不添。”这就是唐人的气度,宁可不要“高考成绩”,也不因词害意,以形式伤害内容。然而宝钗这首诗,虽只是闲情题咏,但她竟放不开手脚,非要凑成一首律句,有话也要说八句,没话也凑成八句,不免使这首好诗多了点臃赘的成份,减色不少。《随园诗话》中曾说:“余雅不喜人以一题排挨上下平作三十首,敷衍凑拍,满纸浮词,古名家断无此种。至于上用‘秋’字,下用‘花’字,如秋月秋云、桃花桂花之类,连绵数十首,是作类书《群芳谱》,非咏诗也”。说的很是精辟,而《红楼梦》的什么“海棠诗”、“菊花诗”,都是这种做法,充其量是一种文字游戏罢了,无法成为绝佳的好诗。
  正所谓“唐诗晋字汉文章”,唐诗之所以难以企及,在于唐朝的时代精神是开朗洒脱,旷达浑厚的,自唐之后,宋明清诗总体来说就再也没有那样的风范,《红楼梦》中的诗当然也不例外。
  我们拣出《红楼梦》中自以为很得意的许多诗篇来看一下,其中大半却恰恰是“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类的风格,比如书中史湘云咏菊时的“窗隔疏影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薛宝钗咏海棠诗中的“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等等,虽不能说写得不好,但是终非超凡脱俗的上乘之作,这类的句子比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又高在哪里?如果说陆游这种风格是“浅近”的话,那《红楼梦》中的诗也不过如此。
  其实像这种看似工巧精致的诗,并不难写。诗句中对仗精致,用词典丽,看似字如珠玉,篇似华锦,实际上却并非最上品。如果用美女来比喻的话,有一类女人,加以精心化妆,穿上名牌服饰,戴上珠光宝气的首饰拍张艺术照的话,也并不难达到让常人感觉“惊艳”的效果,但是这样只是一个呆呆板板的木美人,好似服装店中的模特,没有“人”气。而另一类女子,却从内到外自然流露出一种高华不俗、风流韫籍的气质,这就比较难了。这也正是一流好诗和二流诗作的区别所在。
  我们从《全唐诗》中选两首二流的诗和《红楼梦》中的诗对比一下:
  张贲
  雪彩冰姿号女华,寄身多是地仙家。有时南国和霜立,几处东篱伴月斜。谢客琼枝空贮恨,袁郎金钿不成夸。自知终古清香在,更出梅妆弄晚霞。
  吴融(选其一)
  腻若裁云薄缀霜,春残独自殿群芳。梅妆向日霏霏暖,纨扇摇风闪闪光。月魄照来空见影,露华凝后更多香。天生洁白宜清净,何必殷红映洞房。
  我们看上面这些诗作和《红楼梦》中的咏菊诗咏白海棠诗相比,应该算得上风格相似,水平也大体相当,但是这两首诗,一为晚唐时的张贲所作,一为吴融所作。张、吴两人籍籍无名,别说他们的诗少有人吟诵,就连这两人的名字恐怕就很多人没有听过。然而,这两人的很多诗句,依我看,精彩处都不下于红楼女儿们的诗作,试举吴融诗句几例:“杏花向日红匀脸,云带环山白系腰”,应该说比起“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李纹诗句)来更有气象;“落絮已随流水去,啼莺还傍夕阳来”、比起“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林黛玉)的咏絮句子来似更生动;“嫦娥断影霜轮冷,帝子无踪泪竹繁”和“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比起来也不差吧?还有“云鬟照水和花重,罗袖抬风惹絮迟”、“愁黛不开山浅浅,离心长在草萋萋”之类,不能说都比《红楼梦》中诗句高出许多,但大体都在伯仲之间吧。然而,上述我们引出来的这些吴融的诗句,无论是古人所集的《唐诗三百首》,还是现代唐诗研究者们编撰的《唐诗鉴赏词典》,统统不收。这也就意味着这一类的诗并非极品好诗,在《全唐诗》中算不得一流诗作。所以,如果《红楼梦》中的大多数诗篇不是存在于小说中,肯定是默默无闻,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样流行的。这也证明了,把《红楼梦》中诗词,抬高到和唐诗宋词中的名句相当的地位,是十分荒唐的。
  另外,说一点题外话。红学家们评论《红楼梦》中的诗词时,喜欢把诗句加以索引,将之和人物的命运联系起来,这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有时也过于牵强附会。古诗词由于常常用比拟的手法,这就给红学家们的“普遍联系”造成了方便。我们看上面引用唐人吴融的诗句,有不少也像红楼女儿们的写照,比如“杏花向日红匀脸,云带环山白系腰”,这不很像写袭人的吗?什么“云带环山白系腰”正是说她的汗巾子给了老蒋(蒋玉菡)啦!“嫦娥断影霜轮冷,帝子无踪泪竹繁”,这句诗和“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一样,是分述宝钗和黛玉的:“嫦娥断影霜轮冷”是说宝钗婚后寡居的生活,“帝子无踪泪竹繁”当然是说黛玉泪尽而亡,潇湘馆的竹林一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象。何其贴切!“云鬟照水和花重,罗袖抬风惹絮迟”似可以形容晴雯,“落絮已随流水去,啼莺还傍夕阳来”似可以形容探春,呵呵,又一个红学方面的惊人发现!然而,吴融先生是唐朝人,他的诗和《红楼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由此也可以看出,有些红学家们索隐起来不免有走火入魔之嫌。
  三、因袭古人,未见出新:
  前不久,天涯论坛上有人贴出一篇名为“《红楼梦》诗抄袭考”的文章,其中说林黛玉《题帕三绝》诗中的第一首是抄袭了李香君的《诀别口占》诗:“眼空蓄泪泪空流,苦苦相思却为谁?自诩豪情今变节,转眼无目更添悲!”。而《红楼梦》中的菊花诗,经士默热教授考证说是南明时期董小宛与冒辟疆所作。说是“有一年秋天,冒辟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从菊花,与董小宛一起种在地里,晚上下了一场小雨,菊花不仅成活,而且顶着霜花开放了。夫妻二人十分高兴,于是各自做了一首咏菊诗。冒辟疆的诗是:“携锄别圃试移来,篱畔亭前手自栽。前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竟喜戴霜开”。董小宛的和诗是:“玉手移来霜露经,一丛浅淡一丛深。数去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夫妻二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的朋友杨龙友,他也凑趣和了一首:“尚有秋情众莫知,联袂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卿隐,一样花开故故迟。”
  这样诗句和《红楼梦》中菊花诗十分相近:宝玉的《种菊》诗是:“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和冒辟疆的诗几乎不差,史湘云的《对菊》诗中的:“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也是抄袭了董小宛诗。黛玉《问菊》诗是:“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又是将杨龙友的诗只改动了几个字!
  还有像明未少年英雄夏完淳曾写过这样一首诗:“二十年来是已非,不开画阁锁芳菲。哪堪两院无人到,独对三春有飞燕”。这也和《红楼梦》中元春的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非常相似。就连书名《红楼梦》也是来自陈子龙的诗:“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对于这些说法,不少人进行了反驳,比如菊花诗“一案”,有人说冒董二人写诗的事情并非出自原始史料,而是出于一本现代人写的小说,而作者却恰恰是从《红楼梦》中翻版的,这其中的详情,江湖夜雨也无法深究。不过《红楼梦》中的诗句,确实有个特点,就是常常因袭套用古人的句子。
  《红楼梦》一书中,最为重要的诗文就是林黛玉的《葬花吟》、《秋窗风雨夕》。这两篇诗文当然写得不错,但是却都不免有因袭古人的现象。
  《葬花吟》明显是套用了初唐诗人刘希夷的《代白头吟》,我们将两者对比一下:
  代白头吟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昏鸟雀悲。
  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与鸟*?花*鸟*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们看刘希夷诗中的第一句说:“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林妹妹”《葬花吟》中就说“花谢花飞飞满天”,接下刘诗说“幽闺儿女惜颜色”,“林妹妹”就是“幽中儿女惜春暮”,两者何等相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句被“林妹妹”改为“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意味大减,远不如刘诗更有神采。“宛转蛾眉能几时”到了林妹妹那里成了“明媚鲜妍能几时”,刘诗:“一朝卧病无相识”成了林诗中的:“一朝飘泊难寻觅”,相比之下,无庸置疑,《葬花吟》完全因袭了刘希夷的诗意。
  当然,“林妹妹”的这首《葬花吟》中也有不少好句子,比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等,但是总体的诗意,并没有超出刘希夷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所能涵盖的意境。尤其像“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这样在时空上更加宏大开阔的境界是“林妹妹”不曾道,也道不出的,但“林妹妹”的“质本洁来还洁去”、“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之类的女儿心怀,却是刘希夷诗中所缺乏的。另外,《葬花吟》篇幅虽长,但从“怪奴底事倍伤神”这句开始到“鸟自无言花自羞”一段,似乎是可有可无句子。87版《红楼梦》电视剧中,王立平为《葬花吟》作曲时,就省略了其中一段,感觉也没有什么不好。
  如果公平地评价一下这两首诗的话,应该说各有所长,不过考虑到刘希夷的诗作在先,《葬花吟》有模仿的嫌疑,所以刘诗似更一筹。但是,《葬花吟》的名气却比刘希夷的《代白头吟》大得多,这应该是得益于林妹妹的美女加才女的形象和《红楼梦》小说的魅力。另外,《葬花吟》中的不少句子,来自于唐伯虎的诗,“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和“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唐伯虎《花下酌酒歌》)格调相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和“一年三百六十日,……寒则如刀热如炙。”(唐伯虎的《一年歌》)也相似度极高,大有诗评家皎然所讲的“偷意”、“偷语”之嫌。
  我们再来看《秋窗风雨夕》,这首诗书中就坦白是“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全诗如下:
  秋花惨淡秋草*,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问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我们再对比着看一下《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两首诗对比,林妹妹的“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明显是模仿“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但是意境上差了好多,“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也是套用“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在整体的格调和句法上,林黛玉这首诗都是有意模仿的。
  然而,张若虚的诗有三十六句,林妹妹的却才二十句,在篇幅上少了接近一半,内容也单调得多,只是一味地“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感叹,远不如张诗气象广阔,胸怀博大,当然林妹妹是闺中小姐,不可能有那样的经历和体会,但《春江花月夜》一诗中的意境称得上千古独步,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绝非《秋窗风雨夕》能比得上。
  《春江花月夜》中,“春”、“江”、“花”、“月”这几字,在诗篇中反复出现,摇曳生姿,实在是妙不可言。林妹妹这首《秋窗风雨夕》中,虽然也复叠了“秋”、“窗”、“风”、“雨”这些字样,粗看似乎独具匠心,很是精巧,但结合诗中的文意字句细品,不免发现斧凿痕迹宛然,远不如《春江花月夜》中挥洒自如,情韵袅袅,天然含蕴。懂诗的行家应该都知道,想写一首和林妹妹的《秋窗风雨夕》水平相当的诗,虽然也不是人人能做得到的,但也并非高不可攀。而想写得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一般的绝妙,恐怕只有数百年方得一见的天才人物可为。
  另外像《警幻仙姑赋》中大量借用了《洛神赋》的词句,《芙蓉女儿诔》中的“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分明是套用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中的“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但气势上远不如杜牧的更浑然天成,想像上更瑰丽多彩。
  当然,借用古人的诗句也并不是完全不可以,但借用古人的诗句诗意后,却未能超出古人,让旧句焕发出新意,使之大发异彩,这应该就是一种失败。这样的诗,也算不上一流好诗。袁枚论诗时曾道:“人闲居时,不可一刻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也就是说,我们写诗作文当然要向古人学习,但真正自己创作时,却不可能因袭古人的旧意旧句,不然只可能流为平庸之作。《红楼梦》中的许多诗,恰有此病。
  四、敷衍铺陈,生搬硬套:
  《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贾*身边的清客给蘅芜院拟了一联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结果被宝玉讥笑为:“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然而,《红楼梦》中的许多诗作,恰恰也犯这个毛病。
  我们看宝玉和众女儿们咏的菊花诗,很多就不切实际的随意填塞词句,史湘云《对菊》诗有这样一联:“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古时男子在正式场合要戴冠,只有在休闲时刻才“科头”(光着头),而闺中女儿家本无帽子戴,用“科头”两字,显然是生搬硬套古人之诗。唐王维有《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一诗:“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王维这句写文士狂态,倒是很生动贴切的。不戴帽子和箕踞而坐,都是让固守世俗礼法之人瞠目的举止。所谓箕踞,是指两脚张开,两膝微曲地坐着,形状像箕,这是一种被正统人认为很不雅观的坐态,孟子就因见到自己老婆这个样子,愤而要与其离婚。当然史湘云这首诗里没有敢用上“箕踞”一词,声明自己是“抱膝”而吟。这总算还好点。一个大小姐“箕踞”而坐,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但是“科头”两字用在这里,虽和湘云豪放的性格有三分相合之处,但是却很不贴切,有点张冠李戴的感觉。
  探春的《簪菊》诗也有此弊,其中说:“短发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短发”、“葛巾”、“拍手凭他笑路旁”等所说的情景,也都不可能是探春的举止。千金大小姐经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焉能有醉倒路旁的情形?所以,这类诗,并非抒发自己的真情,亲睹的实景,而是从古人诗中搬些典故来生填罢了。
  《芙蓉女儿诔》应该是书中非常重要的一篇文章,从文采上来说,写得也是相当出色,然而,我觉得该文最大的一个缺憾就是过于铺陈词藻,堆砌典故,似在炫耀自己的文才,而淡化了其中的真情真意,我们对照该文细品一下:
  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苣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逢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溪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天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卻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擅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即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柱杖而近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情,石槨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土垅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蜮之为灾,岂神灵而有妒。箝詖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藉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爮瓠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为何耶?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仿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首先说,《芙蓉女儿诔》的文字是十分华美出众的,很多对句相当精致端丽,比如:“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又比如“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另外下面这一段,更是字字珠玑,优美动人:
  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不过,反复读罢《芙蓉女儿诔》全文后,总感觉到有点缺憾,那就是刚才说过的,在铺陈词藻方面下得功夫太多,而字句中包含的真情却冲淡了。我们看,其中用了大量的典故,这些典故用在晴雯这样一个俏丫头身上,根本就不怎么合卯。例如搬出贾谊(“恨比长沙”)、鲧(“惨于羽野”)、嵇康(“希闻怨笛”)等这些在*治上倒霉的大老爷们来比喻晴雯,又用汝南王、石崇等来比喻自己,都显得不伦不类。
  当然,红学家们自有见解,说是以此暗中寄寓“伤时骂世”、“干涉朝廷”的“战斗性”文字,还说此文中好多文字大量套用《离骚》,也正是此意。对此江湖夜雨不敢苟同。其实贾谊、嵇康之类的典故,是旧时文人常用的,比如李商隐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神”,就是以贾谊作比,刘禹锡的“怀旧空吟闻笛赋”,就是用向秀怀念嵇康的典故,这都算不上“诽谤朝廷”。就算是《离骚》的作者屈原,也不是富有造反精神,要杀到皇宫,夺了鸟位的主儿,他其实也是维护王权制度的。鲁迅先生曾说焦大是贾府的屈原,也是此意。所以,如果曹雪芹真想在这篇文章“讲*治”的话,那也是一着错棋,这样的写法,十万人看了后,大概只有二三个觉得有*治隐情,而到底隐了什么,也弄不清楚,这岂不是很失败?而且把这些东西写进文章里,无形中削弱了此文的艺术魅力,岂不是两面不讨好?
  文中像什么“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等语,并不符合事实。其实袭人、小红等受过晴雯气的未必“慕媖娴”,大观园中的婆子们如王善保家焉能“仰惠德”?这是俗不可耐的套话。而且和后面的“诼谣溪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高标见嫉……贞烈遭危……”的文意是相抵触的,所以依我看,不如删去。当然,有人可能说,悼词嘛,就应该有点套话,但是宝玉在写这篇文字前声明过:
  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
  既然是按这样的初衷来写的,那什么“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的字样还是删了好吧? 《芙蓉女儿诔》的另一个缺点,就是虚文多,实事少,有些文字看似华美典丽,其实却是废文赘句。我们看这篇文赋中,并没有提到晴雯撕扇子、补雀金裘等两人生活中最值得记忆的那些事,反而大侃什么“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擅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这些都是滥用典故并非真情真事。因此,不少人也做了种种猜测,有说本是悼秦可卿的,有说是预悼林黛玉,该文也几乎成了一篇“兼容性”很好的通用悼文,这对于文章本身来说,是一大缺憾。古来的优秀悼文,无不情真意挚,像冒襄的《影梅庵忆语》中,就没有像《芙蓉女儿诔》这样天花乱坠地堆砌一大片清词丽句,而是把董小宛生前诸事娓娓道来,从初识到定约、从一起在兵荒马乱中逃难到精心侍奉病中的冒襄,最终小宛自己却一病而亡的点点滴滴,都化作这透着阵阵心痛,滴滴血泪的文字。正所谓:“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真正怀念一个人的话,写多少字追述生前的柔情旧事都嫌不够,那里会只说些套话,却不提当年的种种难忘之事?
  袁枚的《祭妹文》是一篇有名的悼文,其中也是少有虚词,全是真情。我们可以将此文和《芙蓉女儿诔》参看一下: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是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日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入户,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详,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已辰时气绝。四肢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晬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我们看袁枚的《祭妹文》,比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少了五百字左右,词藻上也不如其华丽多姿,但细细读来,却觉字字深情。文中记述了当年兄妹一起捉蟋蟀,一起在书斋里读书等童年趣事,事情虽小,作者却深深记得――“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又回忆了前年自己病时,其妹守在他床前说故事给他解闷的情景,还有自己远在他乡,突闻妹妹噩耗的急切悔恨之情――“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意思是说,要是早知道会和你就此永别,那么我怎么会远游出门呢?即使要远行,也还有多少心里话要让你听到、知道,有多少事还想和你商量一下啊!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除了我也死了外,将没有再相见的日子。我又不知哪一天死,可以见到你,并且死后有没有知觉,能不能和你相见,也终究难以明确。读到这里,我觉得绝大多数人都会心痛鼻酸的。
  最后袁枚又饱含深情对着其妹诉说种种后事,他痛彻心肺地说:“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你身前的事既已不堪回首,你身后的事又不能知道,哭你也听不到你的答话了,祭奠你也见不到你享用,纸灰飞扬,北风猛烈。你哥哥要回去了,还屡屡回头望你。然后,文字嘎然而止,再无半句废文冗词。我觉得这样最好,最是真情流露,远胜于《芙蓉女儿诔》中那些“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之类的空洞语言。
  其实宝玉在写《芙蓉女儿诔》之前,还特别声明过:
  “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然而,宝玉既“不希罕那功名,也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为何还是在文中“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我觉得《芙蓉女儿诔》文中“乃歌而招之曰”以后的文字,不要也罢。或者最后那两段歌,只保留一段就够有“排场”的了,完全没有必要弄五百多字,占了全篇的三分之一。现在这样,却恰恰是和“宁使文不足悲有余”的初衷是相背离的。
  当然,《红楼梦》中的诗词的水平比起其他小说来,还是相当高的,比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诗,就写得相当出色,另外像“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等等,都是一流水淮的好诗。然而,我们喜欢《红楼梦》,喜欢《红楼梦》中的诗词,并不代表《红楼梦》中的诗词就一点缺陷没有。
  据说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钱钟书先生要带研究生,几个学生慌忙去应试,面试时,只见钱钟书拿出几首王维和李白的著名诗句来,这些学生心下暗喜,本以为钱大师会弄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来呐?一看是小孩嘴里都常念的诗,心话这个还不简单?哪知钱钟书要他们先讲讲这几首诗好在哪里,然后再说说哪一句哪一字写得不好?这些人顿时惊得呆了,说好在哪里容易,但不好有哪些,却是想都没有想过的,难道名人写的流芳千古的诗还有不好的地方?其实,任何事物都有其缺陷所在,就算是聂卫平、李昌镐下的棋,也会有一些缓着、错着、败着,只有将一个人当作高高在上的神灵时,他才一点瑕玭也没有。亚里士多德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在这里谈《红楼梦》中诗词的缺憾,也丝毫不会影响我们对曹雪芹的仰慕和尊敬。本文选自江湖夜雨《捶碎红楼》一书。其中观点确否,读者慧心,自可甄别。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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